2019
08.20
星期二
蒋勋细说红楼·第56回(1)
音频未完,请翻开今日的第二条推文···
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儿吃了饭,伏侍盥漱毕,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幽静,只需丫鬟婆子诸内壸近人在窗外听候。
平儿进入厅中,他姊妹三人正谈论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我们请吃酒,他家花园中事端。见他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说道:“我想的事不为其他,因想着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外,丫头们又还有月钱。前儿又有人回,要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是二两。这又同才刚学里的八两相同,重重叠叠,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稳当。你奶奶怎样就没想到这个?”平儿笑道:“这有个原故: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天然是该有分例。每月大班买了,令女性们各房交与我们收管,不过准备姑娘们运用就算了,没有一个我们天天各人拿钱找人买头油又是脂粉去的理。所以外头大班总领了去,按月使女性按房交与我们的。姑娘们的每月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的,原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或不得闲,姑娘们偶尔一时可巧要几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原是恐怕姑娘们受委屈,可知这个钱并不是买这个才有的。现在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我们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一半。我就疑问,不是大班脱了空,迟些日子,便是买的不是正派货,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
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神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也不敢,仅仅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仍然得现买。就用这二两银子,另叫他人的奶妈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了来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仍然是那相同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是铺子里坏了不要的,他们都弄了来,单准备给我们?”平儿笑道:“大班买的是那样的,他买了好的来,大班岂肯和他善开交,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大班了。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宁可开罪了里头,不愿开罪了外头就事的人。姑娘们只能可使奶妈妈们,他们也就不敢闲话了。”探春道“因而我心中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折子,不如竟把大班的每月蠲了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赖我们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我们这个怎样?”平儿笑道:“还没有我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势,就自私自利,把朱子都看踏实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好坏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现在只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道:“全国没有不行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阅历,也惋惜迟了。”李纨笑道:“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且你们对讲学识。”宝钗道:“学识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识一提,那小事越发生高一层了。不拿学识拎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仅仅嘲笑之谈,说了笑了一回,便仍谈正事。探春因又接说道:“我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刻也出脱生发银子,天然小器,不是我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必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好像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一切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派准他们拾掇照料,也不用要他们交租交税,只问他们一年能够贡献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补,花木自有一年恰似一年的,也不用暂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孤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能够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清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缺乏,未为不行。”
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一则,便点一回头,说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李纨笑道:“好主意。这果一行,太太必喜爱。省钱事小,榜首有人清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烘托,反叫人去监管修补,图省钱,这话断欠好出口。”宝钗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上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姿态,也不阿谀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反正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仅仅必有个不行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欠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若公然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天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天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我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好也变和了。”
探春笑道:“我早上一肚子气,听他来了,遽然想起他主子来,平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便生了气。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不幸的。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平日的心意了。’这一句,不光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优点去待人。”口内提到这儿,难免又流下泪来。李纨等见他说的诚恳,又想他平日赵姨娘每生诋毁,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亦都难免流下泪来,都忙劝道:“趁今日清净,我们协商两件兴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托付一场。又提这没要紧的事做什么?”平儿忙道:“我已理解了。姑娘竟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我们这儿搜剔小遗,现已不妥,皆因你奶奶是个理解人,我才这样行,若是模糊多蛊多妒的,我也不愿,倒像抓他乖一般。岂可不协商了行。”平儿笑道:“既这样,我去告知一声。”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笑说:“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功德,奶奶岂有不依的。”
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一切婆子的名单要来,我们参度,大约定了几个。又将他们一齐传来,李纨大约告知与他们。世人听了,无不乐意,也有说:“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时间,下一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赋税。”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顽的巨细雀鸟的粮食不用动官中赋税,我还能够交赋税。”探春才要说话,人回:“大夫来了,进园瞧姑娘。”众婆子只得去接大夫。平儿忙说:“单你们,有一百个也不成个体统,莫非没有两个管事的脑筋带进大夫来?”回事的那人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平儿传闻,方算了。
众婆子去后,探春问宝钗怎样。宝钗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终,缮其辞者嗜其利。”探春听了允许称誉,便向册上指出几人来与他三人看。平儿忙去取笔砚来。他三人说道:“这一个老祝妈是个稳当的,况他老头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管清扫竹子,现在竟把这一切的竹子交与他。这一个老田妈本是种庄稼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稗之类,虽是顽意儿,不用细心大治大耕,也须得他去,再一准时加些扶植,岂不更好?”探春又笑道:“惋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当地竟没有出利息之物。”李纨忙笑道:“蘅芜苑更好坏。现在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遍地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其他利息更大。怡红院甭说其他,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探春笑道:“本来如此。仅仅弄香草的没有内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便是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辫成花篮葫芦给我顽的,姑娘倒忘了不成?”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到来玩弄我了。”三人都惊讶,都问这是为何。宝钗道:“断断使不得!你们这儿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便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笃老人家,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不用我们说,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协商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他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我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李纨平儿都道:“是极。”探春笑道:“虽如此,只怕他们唯利是图。”平儿笑道:“不相干,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的好的很呢。”探春听了,方算了。又一起酌量出几人来,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笔圈出。
一时婆子们来回大夫已去。将药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去取药,监派调服,一面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或人管某处,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余者听凭你们采取了去取利,年终算帐。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算帐归钱时,天然归到帐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这现在我们兴出这事来派了你们,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归帐,他们还不玩弄你们等什么?再者,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家里的旧例,人所共知的,其他偷着的在外。现在这园子里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手,每年归帐,竟归到里头来才好。”宝钗笑道:“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帐,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完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里的人的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遍地笤帚,撮簸,掸子并巨细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帐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平儿笑道:“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两银子。”宝钗笑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几间,薄地也可添几亩。尽管还有敷余的,但他们既辛苦闹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亦不行太啬。纵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像。所以如此一行,外头帐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得很艰啬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余了,园子里花木,也能够每年滋长蕃盛,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时,那里不搜寻出几个钱来。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天怒人怨,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现在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诉苦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应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宽余了。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他每人不管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我们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他们虽不照料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收支、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长进,也是本分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余,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损公肥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料不到,他们就替你照料了。”
众婆子听了这个谈论,又去了帐房受辖治,又不与凤姐儿去算帐,一年不过多拿出若干贯钱来,各各欢欣反常,都齐说:“乐意。强如出去被他搓弄着,还得拿出钱来呢。”那不得管地的听了每年终又无故得分钱,也都喜爱起来,口内说:“他们辛苦拾掇,是该剩些钱粘补的。我们怎样好‘稳坐吃三注’的?”宝钗笑道:“妈妈们也别推托了,这原是本分应当的。你们只需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便是了。否则,我也不该管这事,你们一般听见,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现在又不得闲儿,其他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清楚是叫姨娘操心。你们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务也忙。我原是个闲人,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帮着些,何况是亲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讲不起世人嫌我。倘或我只管了小分沽名钓誉,那时酒醉赌博生出事来,我怎样见姨娘?你们那时懊悔也迟了,就连你们平日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些姑娘小姐们,这么一所大花园,都是你们照看,皆因看得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遵矩的,原该我们同心,顾些体统。你们反纵放他人恣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经验一场犹可,假使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他们也不用回姨娘,竟经验你们一番。你们这年迈的反受了年小的经验,虽是他们是管家。管的着你们,何如自己存些体统,他们怎样得来作践。所以我现在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定的进益来,也为我们同心把这园里周全的慎重重慎,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厉慎重,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伏。也不枉替你们筹画进益,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利,岂不能行无为之治,分他们之忧。你们去细想想这话。”家人都欢声鼎沸说:“姑娘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定心,姑娘奶奶这样疼顾我们,我们再要不体上情,六合也不容了。”
刚说着,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说:“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存候。”说着,便将礼单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李纨也看过,说:“用上等封儿赏他。”因又命人回了贾母。贾母便命人叫李纨、探春、宝钗等也都过来,将礼物看了。李纨收过,一边叮咛内库上人说:“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贾母因说:“这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赏封赏男人,只怕展眼又打发女性来存候,准备下尺头。”一语未完,公然人回:“甄府四个女性来存候。”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来。
那四个人都是四十往上的年岁,穿戴之物,皆比主子不甚不同。存候问候毕,贾母命拿了四个脚踏来,他四人谢了坐,待宝钗等坐了,方都坐下。贾母便问:“多迟早进京的?”四人忙动身回说:“昨日进的京。今日太太带了姑娘进宫存候去了,故令女性们来存候,问候姑娘们。”贾母笑问道:“这些年没进京,也不想到本年来。”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本年是奉旨进京的。”贾母问道:“家眷都来了?”四人回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道:“有人家没有?”四人道:“尚没有。”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们有信回去说,全亏贵寓照看。”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更好,更不自负自负,所以我们才走的密切。”四人笑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贾母又问:“你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四人回说:“也是跟着老太太。”贾母道:“几岁了?”又问:“上学不曾?”四人笑说:“本年十三岁。因长得整齐,老太太很疼。自幼顽皮反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方便非常管束。”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这哥儿叫什么姓名?”四人道:“因老太太当作宝物相同,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贾母便向李纨等道:“偏也叫作个宝玉。”李纨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一起隔代重名的许多。”四人也笑道:“起了这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问,不知那位亲朋家也倒似曾有一个的。仅仅这十来年没进京来,却记不得真了。”贾母笑道:“岂敢,便是我的孙子。人来。”众媳妇丫头容许了一声,走近几步。贾母笑道:“园里把我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四个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怎样?”
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了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动身笑道:“唬了我们一跳。若是我们不进府来,假使别处遇见,还只道是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了京了呢。”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寒问暖。宝玉忙也笑问候。贾母笑道:“比你们的长的怎样?”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才一说,可知是容貌相仿了。”贾母笑道:“那有这样巧事?我们子孩子们再养的柔嫩,除了脸上有残疾非常黑丑的,大约看去都是相同的整齐。这也没有什么怪处。”
四人笑道:“现在看来,容貌是相同。据老太太说,顽皮也相同。我们看来,这位哥儿性格却比我们的好些。”贾母忙问:“怎见得?”四人笑道:“刚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我们那一个只说我们模糊,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四人未说完,李纨姊妹等忍不住都失声笑出来。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天然牵强忍受一时。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乖僻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派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派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便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心爱不幸,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气,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四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话正是。尽管我们宝玉顽皮乖僻,有时见了人客,规则礼数更比大人有礼。所以无人见了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偏会说,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便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这也是膏粱子弟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还治的过来。榜首,天然生成下来这一种刁钻乖僻的脾气,怎样使得。”一语未了,人回:“太太回来了。”王夫人进来问过安。他四人请了安,大约说了两句。贾母便命歇歇去。王夫人亲捧过茶,方退出。四人告辞了贾母,便往王夫人处来。说了一会家务,打发他们回去,不用细说。
这儿贾母喜的逢人便告知,也有一个宝玉,也却一般行景。世人都为全国之大,世宦之多,同名者也甚多,祖母溺爱孙者也古今一切常事耳,不是什么罕事,故皆不介意。独宝玉是个迂阔呆令郎的性格,自为是那四人承悦贾母之词。后至蘅芜苑去看湘云病去,史湘云说他:“你定心闹罢,先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现在有了个对子,闹急了,再打很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个去。”宝玉道:“那里的大话你也信了,偏又有个宝玉了?”湘云道:“怎样列国有个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笑道:“这也算了,偏又容貌儿也相同,这是没有的事。”湘云道:“怎样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虎呢?”宝玉笑道:“孔子阳虎虽同貌,却不同名,蔺与司马虽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两样俱同不成?”湘云没了话答对,因笑道:“你只会胡搅,我也不好你分证。有也罢,没也罢,与我无干。”说着便睡下了。
宝玉心中便又疑问起来:若说必无,然亦似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击。心中闷了,回至房中榻上静静策画,不觉就忽忽的睡去,不觉竟到了一座花园之内。宝玉惊讶道:“除了我们大观园,更又有这一个园子?”正疑问间,从那儿来了几个女儿,都是丫鬟。宝玉又惊讶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样跑到这儿来了?”宝玉只当是说他,自己忙来陪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园,好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鬟都笑道:“本来不是我们的宝玉。他生的倒也还洁净,嘴儿也倒乖觉。”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儿也更还有个宝玉?”丫鬟们忙道:“宝玉二字,我们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寿消灾的。我叫他,他听见喜爱。你是那里远方来的臭小厮,也乱叫起他来。细心你的臭肉,打不烂你的。”又一个丫鬟笑道:“我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又说同这臭小厮说了话,把咱熏臭了。”说着一径去了。
宝玉疑惑道:“历来没有人如此涂毒我,他们怎样更这样?真亦有我这样一个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顺步早到了一所院内。宝玉又惊讶道:“除了怡红院,也更还有这么一个院子。”忽上了台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那儿有几个女孩儿做针线,也有嘻笑顽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宝玉传闻,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相同的性格,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郛,真性不知那里去了。”宝玉传闻,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儿。本来你便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本来你便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怎样是梦?真而又真了。”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
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刻宝玉虽醒,神意尚模糊,因向门外指说:“才出去了。”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过漱盂茶卤来,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吩咐说小人屋里不行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慌作胡梦。现在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疲倦不定,那里想的到放他,比方刚才就忘了。天然是先躺下照着影儿顽的,一时合上眼,天然是胡梦倒置,否则怎样得看着自己叫着自己的姓名?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派。”一语未了,只见王夫人遣人来叫宝玉,不知有何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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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曹雪芹
图:网络
修改: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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