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僧史畸人与流水孤僧

苏曼殊

文/白木

西湖边上有两座塔，一座是弘一塔，一座是曼殊塔。

上个月我在杭州呆过数日，却一向没有勇气前往此二地。

这两个塔在我看来，一座代表生，一座代表灭，苏曼殊逝世不到十几日，李叔同便成了弘一法师。

这两人，一个是一轮明月，清辉耀人世；一个是行云流水一孤僧，留下一个背影让人感慨不已。

咱们回过头来重读这段民国前史，在大师层见迭出的时代，唯有两个人，是传奇中的传奇，被柳亚子合称“南社二僧”的苏曼殊与弘一法师。

他们的相同之处便是做和尚做到极致。一个将禅宗心法演绎得酣畅淋漓，生前留下“全部有情，都无挂碍”八字。一个复兴南山律宗数千年的法脉，圆寂之时用笔写下“悲欣交集”四字。

跟弘一法师相同，苏曼殊也是才思惊人，除和尚之外，诗人、画家、小说家、翻译家、多重身份集于一身。

他在青年会，光复会，同盟会等许多革新集体中是孙中山，廖仲恺，陈独秀的密切战友。黄兴、柳亚子、周作人、马一浮、郁达夫、陈独秀、于右任、章士钊、鲁迅、刘师培等一大批民国大腕对苏曼殊赞赏不已，章太炎称他为“亘古未见的稀世之才！”

假如我现在出一道标题：《拜伦诗选》与《凄惨的国际》这两本书在我国的第一个译者是谁？估量很多人难以答复出来，或许答复过错。是辜鸿铭，林纾，周作人，严复，梁实秋，傅雷，萧乾，钱钟书这些翻译咱们吗？错，这两本书的第一个译者是苏曼殊。

民国最狂之人郁达夫如此点评：“苏曼殊的姓名，在我国的文学史上，早已是永存的了。他的译诗，比他自作的诗好，他的诗比他的画好，他的画比他的小说好，而他的浪漫气质，由这一种浪漫气质而来的举动风姿，比他的全部都要好。”

一代宗师黄宾虹晚年曾说：“曼殊终身，只留下几十幅画，惋惜他早死了，但便是那几十幅画，其重量也够抵得过我一辈子的多少幅画！”

勿谓高山流水知音稀，苏曼殊在各个领域都有知音或敬重者，这些知音也好，敬重者也罢，个个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师。

苏曼殊画作

关于他的生平，有人赞赏，也有人批评。南怀瑾先生在《我国佛教开展史略》一书中对苏曼殊的点评很低，说他虽也是性情中人，但行迹放浪于形骸之外，毅力沉湎于情欲之间，并非真实落发人，实为民国以来僧史上的畸人。

前人的点评，我只引证，不做任何评判与剖析。

有一次章太炎与他评论梵学，议论心与净土的问题。

太炎先生讲：“人间确有净土，可是净土在哪呢，我觉得就在我心中，曼殊你觉得怎样？”

苏曼殊回：“先生所言都是佛门大旨，但恕小家直言，这等言辞算然高深，仅仅小衲听起来，只能中听，不能入心。”

这一问一答，是一个新的公案。

章太炎先生讲佛法，大约之意便是“唯心净土，自性弥陀。”明清四大高僧之一蕅益大师曾痛批此理：

他宗行者，好言玄理，一涉净土，便将其会归自心，别倡“唯心净土，自性弥陀”义。此由未明“其佛疆土，成果如是积德行善庄重”故，此积德行善非靠我成果，乃弥陀愿行所成。若执理废事，则是我见倒置。大师为破此执，故言：怎么办离此净土，别谈唯心净土，甘堕鼠即鸟空之诮也哉？。

苏曼殊答复开门见山，清清白白地说“只能中听，不能入心。”这般话，若是他人答来，十有八九是狂禅，他答来却是真相大白，达佛之知。

初看见“只能中听，不能入心”这句话时，让我登时想起鳌山悟道这个公案。

……

头喝曰：“你不闻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

雪峰禅师曰：“他后怎么便是？”

头曰：“他后若欲播扬大教，逐个从自己胸襟流出，将来与我盖天盖地去。”

雪峰禅师于言下大悟，便作礼起。连声叫曰：“师兄，今天始是鳌山成道。”

雪峰祖师“三上投子，九上洞山。”参学二三十年，曾随洞山祖师入参，又在德山祖师那里破了参，不过仍有疑情，心未结壮，直至今天被雪困于山中，才被师兄点醒，完全破除知见，凿开心中疑团，彻见光亮。

鳌山悟道

当然我也不敢将章太炎先生比作雪峰祖师，将苏曼殊比作岩头禅师，但细细揣摩，这两个公案同理同根。

章太炎先生所讲佛法粗心，从门入者，而苏曼殊所答，却是逐个从自己胸襟流出，不见狂，不见著，照而常寂，寂而常照。

禅家考究明心见性，那一刻，他见到了自己，看见自己爸爸妈妈未生之前的原本面目，种种放浪形骸的行径，咱们不用顾虑，或许用尘俗规律揣摩。

这样一个大悟大彻的人，终究以癫狂、情僧、花和尚的形象让后人铭记，那是咱们的错，咱们只看了他的形，未体会他的意，咱们只看见了他的行，未体会他的心。

孙中山说曼殊坦率。我想这肯定是真到极处，一点点不见油滑与矫情，他的真心真意，是对自己极端严酷的一种禅修方法。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原本无一物，何处惹尘土

在他圆寂前不久，一日看见友人欲捻死一只虱子，他当即阻止：“不要毙，只掷之窗外即可。你这样捻它，它将非常痛苦地死去。请发菩提好心。”

不久之后，他便沉着脱离人世，消除自己是私生子的身份，消除自己作为文人与革新家的身份，消除自己在情海崎岖的心路，消除自己在家、落发所犯的种种罪与忏。

皱巴巴的糖纸上包着遗言：僧衣葬我。这便是行云流水一孤僧，僧史畸人苏曼殊，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四大皆空，三轮体空。

弥留之际，留下八字“全部有情，都无挂碍。”正如心经所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远离倒置愿望，终究涅槃。”

现在看来，诸位说他是正仍是畸？阿弥陀佛！

诸供养中 法供养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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