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兰州兽研所96名学生隐性感染“懒汉病”,发病途径和范围成谜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51期,原文标题《兰州兽研所布病事件》,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截至2019年12月7日,兰州兽医研究所发现96名隐性感染布鲁氏杆菌病的学生,学校内大范围传染的谜团待解。而在实验室外,抵御布病更面临着阻断传播途径与维持长久治疗的双重困境。记者/刘畅
实习记者/肖舒妍
(插图 老牛)
罕见的疫情
二十岁出头的董晶近半个月以来,每天关注着自己的身体,唯恐感冒、发烧。身上稍有“风吹草动”,她便担心自己体内可能存在的布鲁氏杆菌病爆发了。
布鲁氏杆菌病(下文简称“布病”)是一种人畜共患的传染病,更为外界所知的名字是“马耳他热”,一般因接触患病的牛羊而得病,人与人之间不传播。依据传染范围和传播速度,与艾滋病、登革热、肺结核等,一并列入国家法定的乙类传染病。董晶虽然是兰州兽医研究所(下文简称“兰兽研所”)的在读研究生,但中国农业科学院下属的兰兽研所是国内顶级的兽医研究机构,他们的实验室各自功能单一,甚至学校里的实验区与动物养殖场所也是分离的,后者的位置在学校另一端,只有实验负责人会到那里屠宰、解剖,之后再把样本带进实验室,而她既非实验负责人,没接触过活羊、活牛,又不是布病研究团队的成员,看起来患病的概率微乎其微。
异常源于11月底开始在同学间蔓延的恐慌。兰兽研所发布的公开文件显示,从11月28日到29日,口蹄疫防控技术团队先后上报有4人疑似感染布鲁氏杆菌。12月2日,纳米材料与应用课题组也上报有疑似感染病例。
那时学校里便风传有人检查出布鲁氏杆菌抗体双阳性的事,据新闻媒体报道,目前有近500人在兰兽研所就读、工作,因不知病原来自哪个实验室,学生们都感觉自己也要检查一下。董晶便是其中之一。据董晶的男朋友肖明说,12月3日,董晶在兰州大学第一医院西站院区拿到检查结果——血清学呈双阳性。她之后又被研究所安排到另一家检测机构检查,结果不变。而截至12月7日,兰州疾控中心告知媒体,已对兰兽研所的317名师生进行了布鲁氏杆菌检测,其中96人血清呈双阳性,目前没有症状,均为隐形感染。
相关专家向本刊介绍,虎红玻片凝集试验(RBPT)和试管凝集试验(SAT)两项抗体的检测是国际通行的检测布病的手段。不过二者呈阳性,意味着身体曾接触过布鲁氏杆菌,由此产生了抗体,但并不代表体内仍有病菌,或已得上了布病。依照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诊断标准”,布病的疑似病例需要有相应的症状,而真正确诊则还要从血液、骨髓其他体液及排泄物中分离到布鲁氏杆菌,或是抗体的检测指标持续不断地成倍增长。
“老师曾反复讲过布病,也说过曾经在东北农业大学发生过的事,作为前车之鉴。”肖明不是兰兽研所的学生,但学的也是兽医相关专业,他告诉本刊,普及布病知识是所有兽医专业的“必修课”,他所言的前车之鉴是东北农业大学曾发生过的布病传染事件。2010年12月间,由于东北农业大学动物医学学院的教师未按实验动物管理规定,从哈尔滨一个村中的养殖场购入4只未经检疫的山羊作为实验动物;做实验前,也没按规定进行现场检疫,指导学生实验时,又没能做有效防护,导致2011年3月至5月间,在5次实验中,4名教师、2名实验员和110名学生暴露在布鲁氏杆菌的威胁之下,最终27名学生及1名教师被确诊感染布病。
在这样的告诫之下,就肖明所见,他和女朋友在做实验时,严格遵守操作规范,进实验室前穿隔离服、戴口罩手套,出实验室后,隔离服便扔掉。而且关于布病的实验需要在专门的生物安全防护三级实验室(P3实验室)内进行。生物安全防护实验室是指实验室的设备、流程能够确保实验人员和周围环境都不受微生物的感染。根据微生物的危害程度分为四级,一级最低,四级最高。我国目前只有少数几所大学和研究所拥有P3实验室,兰兽研所是其中之一。那儿有实验间和缓冲间,二者由两层可自动关上的门连接,实验室内完全封闭、处于负压状态,不会有气体泄露到外面的高等级实验室。据兰兽研所的学生告诉媒体,兰兽研所有独立的P3实验楼,都与其他实验室不在一起。
平时做分子实验、不接触细菌的董晶按常理没机会接触到布鲁氏杆菌,更为蹊跷的是,在自己学校没有做过动物实验,只在晚上去过两次董晶的实验室,接她回宿舍的肖明,在女朋友查出双阳性后,经过检测,发现了自己也“中枪”了。此次发现布病的途径和布鲁氏杆菌检测阳性的范围,令人感到这次布病事件并不寻常。
“按照以往的传染途径,屠宰生病的牛羊后染病的是零星的人,大规模感染都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一群人做同一件事,而这一次这些共性都不具备。”肖明猜测,董晶所在的实验室想必出现过布鲁氏杆菌。而兰兽研所的同学曾向媒体透露,口蹄疫防控技术团队上报学生疑似感染布鲁氏杆菌之前,该团队发现他们做实验的小鼠不孕不育,发现它们感染了布鲁氏杆菌。若以小鼠为传播的链条,因兰兽研所具有生产、向其他科研机构售卖实验老鼠的资质,布鲁氏杆菌的辐射范围扩大到整个兰州的动物医学圈。因为这样的风险,不仅兰州其他高校与动物相关专业的学生相继自发到医院做抗体检测,相关学校的学生告诉本刊,他们学校的小鼠也已全部灭杀。
但其他高校的学生目前检测未发现抗体阳性,即便在兰兽研所内部,董晶也未接触过小鼠,小鼠作为唯一传染源的设想目前难以形成逻辑上的闭环。且据相关专家介绍,小鼠本身不会自行感染布病,除非由其他途径感染,或者人为注射病菌。董晶检测出双阳性后,学校已将实验室封闭、消毒,校园里满是穿着一身白色防护服的人,布鲁氏杆菌出现的缘由现在无从得知。
布鲁氏杆菌在兰兽研所出现的时间目前也扑朔迷离。中国农业科学院兽医专业的研究生一年级均要到哈尔滨兽医研究所上学,兰州的布病事件发生后,哈尔滨兽医研究所也组织学生做抗体检测,截至10日17时,发现布鲁氏杆菌抗体阳性者13人,其中布病确诊病例1例、疑似2例、隐性感染10例。而这13名学生并非11月来到哈尔滨,他们是今年8月暑假时,在兰兽研所与动物有过短暂接触。
在一切没有水落石出前,肖明告诉本刊,同学们普遍选择不告诉自己的父母,“那样只会徒增烦恼,目前只能强作镇定”。
恐怖“懒汉病”
住在病房里的李湛倒是镇定得很。
他是在哈尔滨兽医研究所发现的隐性感染者之一,本刊记者在位于哈尔滨的黑龙江省农垦总医院见到他时,他刚刚接受完核磁共振的检查。黑龙江省农垦总医院是全国首家布病专科医院,布病的诊疗都集中在医院最深处的传染楼里,楼中绝大多数住院患者都是病情相对严重的布病病人。本刊记者来之前,李湛所住的病房已有两名学生出院,他目前与两位真正的布病病人共处一室。他一脸轻松,或捧着手机聊天,或仰在床上睡觉,或到隔壁病房找“同病相怜”的同学玩耍。因学校不允许他透露任何信息,他摇头回绝了我的问话,重复着“我没事”,笑着看我与他的病友交谈。
布病在这些病人口中,展现出狰狞的面貌。“核磁显示我的脊柱里面都黑了,我现在治了第七个疗程,仍然不太敢弯腰。”54岁的鲁辉一脸风霜,他是佳木斯的农民,养着200多头羊,此前就发现走路时腿抬不起来,总拖着地,去年4月进北京打工时严重起来。他记得向老太太问路,都跟不上老太太的步伐。“每天早晨还好,一到上午10点多就开始高烧,39度算正常,我烧了26天,瘦了60多斤,每天晚上关节炎疼得睡不了觉。我回到佳木斯的农垦医院,大夫让我做布鲁氏杆菌的抗体检测才确诊,当时的数值是1∶1600。”
鲁辉如今已经长回了160斤,除了腰疼,行动自如,不用再由家人陪床,他体内的抗体数值也已降到1∶50的弱阳性,但他以往六次住院的经历告诉他,日后一旦劳作受累,仍会再犯。
“布鲁氏病在中国俗称‘懒汉病’,因为干不了重活。”相关专家向我介绍,得上布病的人,普遍症状是浑身无力、发高烧,少数患者被布鲁氏杆菌侵入身体内的组织,会出现关节炎、脊髓炎,或是睾丸炎、卵巢炎,导致不孕不育,最严重的会引发脑炎或心膜炎,甚至死亡。“布病在半年内发病被视为急性,一般若能得到6周及时、充分的治疗,非常容易就能根治。”该专家说,像鲁辉的情况已是慢性,核磁显示脊椎的黑色,说明布鲁氏杆菌已侵入脊椎内部,造成损伤。“慢性感染会反复出现发热、无力的状况,而如果布鲁氏杆菌侵入组织,在身体内部形成深部感染灶,治疗起来就更加麻烦,病灶处的症状反复出现。”
“因为典型症状是发烧无力,误诊的现象很多,很多人当作普通感冒治,结果越拖越久。”鲁辉离开牧场后,病情才发展严重,而他起初在北京的医院没检查出布病,一直住院吃退烧药,始终不见效,直至吃到肠梗阻。但毕竟放羊的经历,令大夫能够想到布病,而同屋的另一位病人卢冬则是彻头彻尾耕地的农民,不到50岁的他平时从不接触牛羊,只在今年3月间做了一个月临时工,帮一家企业清理羊粪,就“中枪”了。直到病菌大举袭来,他全身关节积液,每天疼得难以翻身,睾丸肿大,又让他坐立不安,整日只能尽量躺着。
像鲁辉一样,卢冬体内的抗体数值数月来也在渐渐下降,但症状却并没有整体减轻,甚至出现了神经性耳鸣。不过相关专家告诉我,抗体数值的持续下降,说明病情在好转,但抗体的数值高低与病症的感受程度并无直接关联,有些病人痊愈后,抗体浓度仍然很高,而有些病人即使抗体已转为隐性,身体的症状也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卢冬对此心知肚明,总是念叨着,“大夫说,等布病治好了,这些症状就都消失了”。今年4月以来,他也已是第四次住院,相隔一个多月就疼得要来医院治疗,而病情反复本身,已经成他精神的枷锁。
相比于此,李湛的轻松便很容易理解。他能够接受及时的治疗。而肖明告诉我,因为身体自始至终完全没症状,即使布病有短则一周、长则60天,甚至有些罕见病例能够达到一年的潜伏期,而因为哈尔滨出现的病例接触动物是在三个月前,学生们大多认为潜伏期已过。李湛对此不会不清楚。卢冬告诉我,李湛与他们的交流很少,晚上也不住在病房里,仿佛只是来这里体验生活。
但在医院之外,面对从没接触过布鲁氏杆菌的健康人,肖明告诉我,“布病给学生们带来的心理折磨,远大于身体的损伤”。
肖明说,实验室里解剖动物时,为避免被细菌和寄生虫感染,他会注意不被实验小鼠咬伤、不被手术刀割伤,为保证手术环境无菌,靠近酒精灯时,也会注意手套和手不会被烫到。布鲁氏杆菌在他们心中是较为严重的一种病菌,而耳闻的传染病与自己实打实地发生关系,他接受起来不是很容易。双双被检测出抗体阳性后,他与女朋友每天都会谈论这个话题,比如“之后会不会告诉家里人”。
面对没有丝毫症状、很可能已经过了潜伏期的隐性感染,学生们有自己的主意。相关专家向本刊介绍,隐性感染后,最好的方法是按照患病的标准治疗一个疗程,保证把体内可能存在的布鲁氏杆菌消灭干净。兰州的医院也是如此建议隐性感染的学生们的,但包括董晶在内,大部分学生选择保守治疗,“不想没有症状就贸然吃药,况且治疗布病的抗生素对肝脏有损害”。
但“布鲁氏杆菌病可以隐性感染,也可以非典型发病”的担忧毕竟难以消散,而比它更难熬的是他人的歧视。“即使是了解这个病的人,如果知道到你是患者,都会对你避而远之。所以现在查出来的人心慌,没查出来的人心也慌。”肖明告诉本刊,他见到布病患者愈后大多生儿育女,但“难以生育”确实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话题,他甚至以此来玩笑,作为不育主义者,这个病正给了他一个“正当理由”。
科学家在分子生物学实验室进行布鲁氏杆菌病的免疫学研究和有效疫苗的开发(高品图像供图)
“懒汉”的生计困境
因目前没有更多疫情出现,兰兽研所即将复课。隐性感染的学生们借鉴东北农业大学的处理措施,观望着学校的说法。
当年的实验室布病事件除了处分违规的老师,将确诊的学生未来可能出现的情况,考虑得很周到。据当年的新闻媒体报道,不但为患病学生给予补助、康复费,争取社会捐助,并且免除一年学费,还要在学生毕业时,为学生提供创业基金;学生当次治疗期间的医疗费、住院伙食补助费以及之后按照医嘱针对布病的定期复查费用,也由学校承担。同时,学生完成学业毕业时,学校将帮助推荐工作。另外,学生若由本次布病引起伤残,学校按伤残等级赔偿标准予以全额赔偿;若布病复发或转入慢性期,以及出现并发症,学校支付治疗期间的相关费用;甚至如果因此引发不孕不育,学校依法承担法律赔偿责任。
在防疫站工作等与有些兽医相关的职业,入职前往往会检测布鲁氏杆菌抗体,阳性的结果可能让学此专业的学生找不到工作,所以工作问题是学生们最关注的问题之一。肖明目前仍想着继续读博,他相信毕业后,抗体的指标会回归正常,也相信出事方不会对他置之不理。“布病的诊断治疗会掺进去很多人为因素,比如有些患者总觉得布病没好,关节总疼,但一检查什么样的问题也没有。”相关专家也告诉我,大部分布病病人只要及时治疗,预后都很好,“大多数得布病的都是牧民,病好之后,他们还得回去继续干活”。
但布病的患者不少。《国家布鲁氏杆菌病防治计划(2016~2020年)》写道,“近年来,随着我们国家家畜饲养量持续不断的增加,动物及其产品流通频繁,部分地区布病等人畜共患病呈持续上升势头”。《2018年全国法定传染病报告发病死亡统计表》,去年布病的新发病人有37000余人,位列所有甲乙类传染病患病人数的第七位。
而依我在黑龙江省农垦总医院的所见,“人畜接触”这一在学术上简洁明了的界定背后,并非只是兽医、牧民或挤奶工,以及个别喝生奶的人,它在现实中有千奇百怪的方式,许多患者对布病没有认识,即便是少数病患的病情严重,他们背后大多也没有一个机构为他们的生活托底,“懒汉”们的生计堪忧。
“因为怕找不到媳妇,村里人即使得了‘懒汉病’也不会到处说,但一直有人传。我的羊出现过掉毛、死胎的情况,我没太上心,直到有的羊病得站不住了,我才发现它们得病了。事后才明白那是布病。”鲁辉知道频繁接触牲畜会有染病的风险,他平时不让自己的儿子靠近羊,只和自己的老伴一起放羊、挤奶,当鲁辉病确诊后,他的老伴也感到全身无力,也被查出布病。
那时鲁辉已把病羊卖给收羊的贩子,病羊继而流向各个小餐馆,污染其中的各个链条。“很多布病患者都是厨子。”卢冬有一个病友群,他从病友口中发现,“甚至有爱吃羊肉串的卡车司机,因为羊肉没熟,也染上了布病”。最为蹊跷的例子来自隔壁病房的大庆防疫员陆敬,去年春天他和同事接到通知,要为村里的羊接种布鲁氏杆菌的疫苗。他们在给羊接种前统一做了检测,抗体显示隐性,但一行7人穿着全套防护服为羊接种疫苗后,其中与疫苗接触的5人全部染上布病,其中一人的睾丸已经切除,他认为一定疫苗有问题,“培训时告诉我们,疫苗中的布鲁氏杆菌可以在空气中生存七天”。
陆敬告诉我,他们这些慢性病人,在这里首先接受21天疗程的治疗,之后便大多开始了在医院进进出出的生活。因为过量的抗生素对肝脏有损害,之后的每个疗程最多15天,每次打到某些特定的程度后,做增强免疫力的辅助治疗,以及对症的治疗。“正常的情况下,医保能报销70%,但很多药是自费的。第一疗程上万,平均自己掏六七千。之后的疗程,看病症的严重程度,如果需要做核磁检查或发展成了脑炎,就会贵些,平均下来得要三四千。”鲁辉说,这对于他们这些一年只有数万元收入、以种地为生的农民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们都是疼得受不了了,才到医院治一个疗程”。
感染者的身份,往往又决定了他们能否获得一定赔偿。布病自上世纪60年代起便被列入职业病的范畴,一旦获得职业病诊断书,可以拿到劳动能力鉴定中心做工伤鉴定。据新闻媒体报道,在东北等布病高发地区,拥有职业病诊断书的布病患者,往往能够被认定为最低的10级工伤。鲁辉告诉我,他曾缴纳过工伤保险,因布病导致的脊柱炎,他已被认定为10级工伤,会获得一次性补偿,布病的医药费也能用工伤保险报销。他的妻子却因没有工伤保险而无法报销。只是临时工的卢冬更只能选择与雇他的公司私了,一次性获得一笔赔偿。而吃羊肉串染上布病的司机,则无处寻求补偿。
依靠自己的双手填补医药费却并不容易。因稍有劳累便会关节疼痛,鲁辉夫妇俩已经一年没有下地干活。卢冬犯起病来能从下午5点睡到第二天早上7点,他的妻子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只能用妻子的工资交药费,家里还有上学的孩子”。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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