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在柜子里「药爱」,他们难以抵挡的新型毒品与艾滋
作者:果子
导读:
- 在一些人的生命里,性爱、毒品与疾病交织纠缠,他们体验过最极致的感官时光,也深陷三重污名的泥潭,急需照护和解救
- 大量文献研究表明,男男群体的娱乐性用药会提高感染HIV、梅毒等性传播疾病的风险,药物本身也有很大副作用
- 国内关于男男用药的干预机制亟待完善,减害理念仍需普及
* 本文会出现关于性与毒品的内容,未满18岁的读者建议在成年人陪伴下阅读
迁徙至昆明的红嘴鸥
摄影:史晨瑾(下同)
11 月初,第一批红嘴鸥抵达昆明,在海埂公园御风而行。人们裹紧衣衫,将雨伞随身携带,用于遮挡不期而至的秋雨。
当小牧和我聊起第一次使用 Rush 的场景时,天放晴了。我们坐在昆明市平行性健康支持发展中心(下称「平行」)的活动室里,它由一间卧室改造而成。平行是一个在民政注册的社会组织,办公地点位于一个公寓里。这座八九十年代建筑风格的居民楼极其隐蔽,尽管面前就横着一条人头攒动的小吃街,但店员们大多不知道它的存在。
「第一次用 Rush 的感觉很差」,小牧说,「味道太冲了,吸了一口之后感到头晕脑胀,我很怀疑它为什么能用来助性。」
小牧所说的 Rush,全称为 Rush Popper,是一种在男性同性性行为群体(下称男男群体)中流行的合成物质,被当做「助性剂」来使用。
小牧拿来一个大概 30ml 的棕色小玻璃瓶,外包装的 Rush 英文赫然在目,里面装有透明液体。
这种液体可以挥发,具有腐蚀性,一般用鼻吸的方式摄入。
Rush 的主要成分是亚硝酸盐,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放松平滑肌。男男群体使用之后,肛门括约肌逐渐松弛,性行为过程中能够大大减少疼痛感(尤其针对被插入方),增强快感。
几年前小牧带着好奇,尝试了一次 Rush 之后,因为难以忍受它刺激性的气味而放弃入坑。「其他男同小伙伴和我说,后面吸习惯了就会感觉很好。」
小牧极有耐心地讲解,声音略微沙哑,语调温柔。他之前换过很多份工作,2014 年成为平行的工作人员,负责做 HIV 检测和合成物质的简短干预。在与服务对象的接触中,他发现男男群体「药爱」的现象慢慢的变多。
平行的吉祥物——小棉花
在柜子里「药爱」,在柜子里被蒙蔽
在性行为过程中使用药物,提升快感的行为被称为「药爱」(chemsex)。除了 Rush Popper 之外,0 号胶囊、冰毒、小马(麻黄素)近些年来也倍受青睐,其中大部分药物被官方列为违禁品或毒品。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官网发布的《MSM 干预工作指南》中,这些药物被界定为精神活性物质和新型毒品。「它们会造成身体神经系统、心血管系统等不可逆的损伤。」
但是这一认识在男男社群里并没有被普及,尤其像 Rush 和 0 号胶囊,大部分人觉得它们只是「助性剂」,能够延长时间,减少疼痛,偶尔使用没什么危害。
他们能够接触到的信息极其有限。男男用药的议题在国内一直是不能承受之重,敏感忌讳,缺乏讨论。因此当我们搜索「Rush」这个词语时,相关的科普寥寥无几。
Rush 是具有腐蚀性的液体,接触皮肤后很可能被烧伤。小牧碰到过这样的案例 —— 男同在使用的过程中不慎被伴侣碰到,液体灌进鼻腔,产生剧烈的灼烧感,火辣辣地生疼,清洗后眼睛不住地流泪,第二天依旧红肿。
平行的负责人小雅也曾经接到过一个电话,来电人惊慌失措,说自己的同伴使用了 0 号胶囊后,床铺上遗有大便。
「肛门括约肌松弛,关不住这也很正常。但是人们肯定不愿意让自己处于如此窘迫的境地,可这样的故事社群里面有多少人了解呢?」来自云南省药物依赖防治研究所的王晓丹说。
社群中流通的药物信息,大多来自商家诱惑撩人的广告语——「威猛无边」、「高浓度骨灰级」、「激情因子」、「至尊能量」…… 在这些词语轰炸下,消费者很难再去思考药物的安全性。
目前 Rush 和 0 号胶囊依然可以从网上购买到,为了逃避审查,药品更新的速度很快,不断更名易姓,比如 0 号胶囊最近改叫 「G 点液」。
小雅告诉我,大部分商家通过微信和网店销售产品,通过提供免费的黄片资源吸引顾客购买。也有人在朋友圈里发布新产品,名称五花八门,通常披着「香氛、芳香剂」的外衣掩人耳目,实际上换汤不换药,都是新型毒品。
一些提供性辅助用品的人也会销售 Rush 和 0 号胶囊。药物的成本低廉,据知情人士透露,进价大概几千块钱一吨,但是售价一瓶一两百块钱,十分暴利。
自称「中二青年」的小立就在朋友圈中售卖这些产品。他说自己就是那个「人人厌恶的微商」。很多基友形容他是「圈内毒瘤」,「吃 gay 血馒头」,「同志吸血鬼」,各种各样的差评像炮弹一样扑面而来,主要是因为他卖新型毒品。
小立对这样的评价感到委屈,他在一篇文章中辩解道:「我承认,我为同志提供了一个伤害自己的途径,而我自己也深陷其中。但我们要清楚一点,同志用 Rush 和 G 点液是为了什么?为了追求快感,为了驱赶疼痛。」
不同于其他店铺,小立会耐心地把产品的危害向购买者讲清楚,「它们肯定有市场需求,至于是否使用,是个人选择。」
虽然国内快递公司明确规定不能邮寄 G 点液和 Rush,但小立依然能够顺利发货,将顾客的隐私保护得很好。他说,「我拿货有时还坐高铁,过安检都没问题,只是不可以坐飞机。」
小立的药品大多从法国和德国进货,例如「黑洞」和「黑寡妇」。这些药品的有效成分很普遍,升级后可能添加了某些精神依赖药物,令使用者快感更强。
不同于小立,另外一个商家称自己的产品从美国进货,在安徽芜湖和浙江金华都有仓库。
药物通过快递送到消费者手中,开始在性爱互动场景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
某平台提供的 Rush Popper
图片来自:网站截图
艾滋阴云笼罩下的「性爱选择」
「如果你爱我,就试试 Rush 吧。」
如果伴侣让你证明对他的爱情,你会如何明智的选择?
在小牧接触过的使用药物的男男中,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会在伴侣要求下,勉强同意使用药物。性爱互动是非常复杂的场景,在心理、生理和环境的多重因素下,人们有时会做出令人出乎意料的决定。
「我知道这东西用了不舒服,昏昏沉沉的。但是为了证明爱他,我还是要用」,某位男同曾经对王晓丹说。
一位使用过摇头丸的台湾同志在接受深度访谈时称,「用了药会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的」,「我也知道那不是真的,但在当下,你会相信他是真的爱你。」
2013 年一份来自台湾省的社会学研究发现,年轻男同使用药物有以下几种原因:成为世俗意义上模范男性的压力;希望通过使用药物,使自己打入成年同志社群;及大众传媒的影响。
然而,新型毒品在使用时,危险性往往被低估。
使用 Rush 之后,人的意识会逐渐模糊,很难自我控制。在这种情况下,安全套作为有效阻断 HIV 传播的工具很容易被忽视,安全性行为也成为无稽之谈。
《MSM 干预工作指南》中指出,使用新型毒品会降低风险意识,减少安全套的使用,极大地增加感染 HIV 的风险。
除此之外,类似冰毒、麻黄素等新型毒品危害更大。在药物作用下,男性勃起的时间非常持久,可长达 8 ~ 9 小时,甚至数天。
使用冰毒、麻黄素后,多人多次高频率的性行为难以避免。就算戴上安全套,高强度的性行为也超出了安全套的承受范围,非常容易破裂。多人性行为更换安全套过程繁琐,因此他们不倾向于使用安全套。
无保护肛交性行为感染 HIV 的风险最高。由于肛肠粘膜是单层柱状上皮,薄而娇嫩,其下有丰富的毛细血管和 HIV 的靶细胞。即使在有润滑液的情况下,肛交时也容易形成伤口,造成插入与被插入方的粘膜破损,造成互相感染。
2018 年,国内一项关于男男艾滋新发感染风险的队列研究发布。研究人员在 2013 ~ 2015 年对来自 5 个城市的 4305 名 HIV 阴性的男同进行随访观察,发现使用助性剂、不能坚持使用安全套和梅毒感染是 HIV 新发感染的主要危险因素,差异有统计学意义。截止至 2016 年 3 月,共有 201 名研究对象发生 HIV 感染,HIV 的平均转阳密度为 4.3/100 人年。
国内近些年来关于 Rush 等新型毒品在男男人群中使用情况的研究也逐渐增多。
其中男男群体中近期使用过包括 Rush Popper 在内的新型毒品的概率为:北京(27.5%)、长沙(29.8%)、深圳(12.8%)、广东(14.8%)、天津(54.5%)、沈阳(26.5%)。
由此可见,Rush 等新型毒品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打入了男男群体内部,其普及程度比我们想象中要快。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安全性行为又不是只有戴安全套一种,现在推行的暴露前预防(PrEP)和暴露后阻断(PEP)不失为一种很好的防护策略。
理想状态下没错,但这两种方法同样依赖于患者的自制力 —— 是否能够按时吃药,还有药物的可及性。
小雅说,真正慢慢的开始使用毒品的人不一定有经济实力去购买暴露前用药。在国内,PrEP 大概两三千块钱一个月,如果找国外代购,几百块钱可以买到 1~2 个月的药。
虽然政府在推广 PrEP 免费药,但它们更多涵盖在项目里,只有对照组的人有机会接触。与艾滋抗病毒的药物不同,暴露前用药不是想要就能得到的。
不过来自英国的一篇文献综述称,几项研究均表明使用药物的男同比其他男同更倾向于采取 PrEP 或 PEP,以此来避免感染 HIV。
近年来男男群体流行用药
信息来源:GGHC同鸣健康
图片制作:唐雨昕
戒断困境,我该何去何从?
平行会客厅的展示柜上,陈列着不同尺寸的阴茎模型,大大小小的男性生殖系统模型,还有一个牙齿模型,像是在冲来访者大笑。
会客厅最热闹的时候往往在周末,男同们工作、上学之余会来这里参加各种科普活动。小雅和小牧就会拿着那些模型,为大家讲解性健康知识。
会客厅的另一侧通向检测室,除了堆满一面墙的箱子之外,你能够正常的看到一张桌子和上面整齐叠放的材料。平时的 HIV 检测就在这个地方进行。
在等待检测结果的 15 分钟空当里,小牧会给被检测者做份问卷,来评估其药物使用风险。
如果评估为低风险或中度风险,被检测者会得到小组帮助,了解药物的危害。
如果被评估为高风险,对药物成瘾性度极高,他将被介绍到成瘾治疗专科。可惜的是,很少有人会到那里接受戒断治疗。
小牧说,他们能做的只有简短干预。目前昆明的综合医院没有很好的科室。如果男同小伙伴得知自己需要去精神病院的成瘾治疗科,会极为抗拒。
小雅也表示,遇到上瘾的小伙伴不知道该往哪里转介,平行没有特别好的方法。
实际上,国家对此已有所行动。据业内人士透露,在十二五的一份内部文件中提到了一项涉及 4700 多人的调查,发现使用合成物质的男男群体比不使用的感染 HIV 的风险高 2.33 倍。
2017 年,国家颁布了《中国遏制与防治艾滋病「十三五」行动计划》,提出「男性同性性行为人群艾滋病相关危险行为减少 10% 以上,其他性传播危险行为人群感染率控制在 0.5% 以下。参加戒毒药物维持治疗人员年新发感染率控制在 0.3% 以下。」
为了进一步研究干预效果,2019 年 6 月,国家启动了男男综合干预的项目,新型毒品的使用情况和干预是其中一个研究方向。国家在 20 个城市设立试点,包括 10 个干预城市和 10 个对照城市。目前项目仍在进行,预计明年年底结束,干预的效果还无从得知。
宁波市是 10 个干预城市的试点之一,现在已完成 500~600 例男男药物使用风险评估。
当问及评估风险过高,是否会有专门的戒毒治疗时,宁波市疾控性艾所副所长洪航称:「不会的,只有宣教。因为我们不是公安部门,没有这方面的职责和权力去要求他们戒毒。我们关注的重点在于男同吸食毒品后产生的疾病传播问题。」
那么,想要戒断新型毒品的男同们该何去何从?
戒断毒品后,还能进行正常、健康、愉快的性爱吗?
如果伴侣要求我使用毒品,该如何拒绝?
他们会不会失去身边的朋友?
会不会因为戒毒变胖?
别人会不会发现了自己之前使用过毒品?
如果「破戒」该怎么办?
这样一些问题在大陆还没有正真获得有效的回答。因为他们的担忧很少获得关心。尤其对于使用新型毒品的 HIV 病人或者感染者来说,双重的治疗怎么样做,会不会产生更大的副作用,还没有普遍的结论。
根据联合国毒品暨犯罪问题办公室 2017 年的分析,在 2015 年间,全球 15 至 64 岁的人口中,每 20 人即有 1 人曾使用过成瘾药物,其中受到成瘾药物使用障碍症困扰者达 2900 万人左右,每 6 名中仅有不到 1 人获得治疗,成瘾治疗服务严重不足。
2014 年以来,台湾省逐渐引进减少伤害(Harm Reduction)的理念来帮助男同药物使用者。
台湾省的烟嗨牛茎学园组织在他们的网站上发布了一系列关于男同「药爱」的指南,尤其针对冰毒使用者提供了《远离烟嗨》的实用手册,里面列举了停止使用冰毒过程中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和解决办法。
手册封面截图
烟嗨牛茎学园的翘护士告诉丁香园,台湾省在 2008 年后,「药爱」场景完全转向冰毒;Rush 是万年不败的流行药物,短期内副作用是低血压,长期看来有可能导致眼部疾病;而 0 号胶囊只有少数人会使用。
Carrico 等人则利用认知行为干预模式,训练男男群体药物成瘾的管理策略。包括改用危险性较小的冰毒使用方式,从注射方式改成燃烧或鼻吸;提升自我保健策略,在使用冰毒时也要补充水分和营养等。
他们还采取减少性行为风险的措施,向男男群体提供更舒适的肛交专用安全套,服务对象也会接受每周的小组对谈或咨询,提供适时转介身心科门诊进行及时有效的治疗等服务。这种干预方式被证明是有效的。
John Gagnon 曾经说过:「我们有很多方法,去拥有、体会、表现和感受性。人的性不止一种,性的世界就像万花筒一样。」
对于艾滋或者成瘾,我们不能仅仅着眼于疾病,而要去关注背后的人,关心他们的处境,他们的恐惧和痛苦,以及遭受的污名。我们该尝试着为他们提供更多的社会支持,帮助他们走出困境。
因为,任何一个人都有享受健康性爱的权利。
* 感谢山东省立第三医院主管药师张明珠、济南市市中区疾控中心艾滋病防治科科长李辉为本文提供的专业审核
编辑:果子
题图来源:站酷海洛
(本文中的小牧、小雅、小立均为化名)
参考来源(向下滚动)
1.MSM干预工作指南
http://ncaids.chinacdc.cn/sjb/wjgf/201611/t20161117_135765.htm
2.莊苹. 男同志的成長與藥/愛的糾結[J]. 東吳社會工作學報, 2018 (34): 69-85.
3.庄登闵、沈庆盈,2013年06月,在柜子里摇头:青年男同志用药经验与调适策略初探,台大社会工作学刊,27, 1-44
4.郭巍, 李一, 周宁, 等. 男男性行为人群艾滋病病毒新发感染风险的队列研究[J]. 中华流行病学杂志, 2018, 39(1): 16-20.
5.陈梦清, 程伟彬, 徐慧芳, 等. 广东省 825 名学生男男性行为人群 rush poppers 使用情况及其影响因素[J]. 中华预防医学杂志, 2016, 50(11): 949-953.
6.雷云霄, 王红红, 肖雪玲, 等. 长沙市男男性行为人群 rush poppers 使用与 HIV 感染情况及其影响因素[J]. 中华预防医学杂志, 2016, 50(2): 148-152.
7.Zhang H, Teng T, Lu H, et al. Poppers use and risky sexual behaviors among men who have sex with men in Beijing, China[J]. Drug and alcohol dependence, 2016, 160: 42-48.
8.Duan C, Wei L, Cai Y, et al. Recreational drug use and risk of HIV infection among men who have sex with men: a cross-sectional study in Shenzhen, China[J]. Drug and alcohol dependence, 2017, 181: 30-36.
9.Maxwell S, Shahmanesh M, Gafos M. Chemsex behaviours among men who have sex with men: A systematic review of the literature[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Drug Policy, 2019, 63: 74-89.
10.中国遏制与防治艾滋病「十三五」行动计划 http:///zhengce/content/2017-02/05/content_5165514.htm
11.蔡春美. (2018). [男同志藥癮減少傷害團體之實踐經驗] 回應文. 東吳社會工作學報, (34), 106-108.
12.曝光同志约嗨黑幕:RUSH背后的毒贩,谁在为他们买单?GGHC同鸣健康
如果您有更多关于艾滋病的疑问,也可以长按下面的小程序,向医生提问。
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