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魔医师在他们心里种下回归社会的种子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2019-11-28 10:40:28  阅读:6445+ 来源:自媒体 作者:人民网

原标题:|"驱魔"医生在他们心里种下回归社会的种子

“驱魔”医生

她们努力在戒毒人员心里种下回归正常社会的种子

付明娥在给一名吸毒人员诊病

从外面看,南岸女子教育矫治所更像一所普通学校。

矫治所的医生团队有责任之心和仁者之心

戒毒人员排队准备就餐

黄意进入重庆南岸女子教育矫治所时,整出个大阵仗。

10多个人围着她,她一下就蹦到了窗台上,坐在上面大喊大叫“发表演讲”,讲自己的拉丁舞跳得有多牛,讲自己在KTV如何受欢迎。6个人上去拉她下来,她惊叫着要抽她们的耳光,并向不存在的男朋友哭诉自己受到了欺负,指挥男友“把她们拖出去打一顿”。

医生付明娥叹了口气,这是典型的吸毒后导致的躁狂症,这么多年来她见过好多起。“上约束床吧。”她跟旁边的看护民警交待。

当晚,被束缚在约束床上的黄意用头使劲撞着床头,嚎叫了一晚上,整栋楼的戒毒人员都没睡好。

微光

“尽管复吸率高,但总还有很大部分人在这里戒毒之后,努力去做一个正常的人,我们就是那束微光,照亮他们回归社会的路。”

最近,记者走进通江大道90号,重庆南岸女子教育矫治所。从外表看去,就像一所普通学校,围墙背后是葱郁的花木,操场上铺设的是天然草皮和塑胶田径运动跑道,只有时刻紧闭的大门,提示着这是一个特殊的所在。在司法部推行全国统一戒毒模式后,这里通过建设5个功能中心,综合运用规范的管理程序、科学的戒治方法,迅速成为重庆司法系统的一个标杆。

这是重庆唯一一个女子教育矫治所,也是让那些女性吸毒人员又爱又恨的地方——她们恨这里,因为要强制戒毒长达两年;她们更爱这里,在她们人生微弱的希望之光里,这里始终是一盏明灯。“在统一戒毒模式下,矫治所不再是单纯强制隔离吸毒人员的监管机构,更像是帮助她们消除毒瘾的医院和学校。”矫治所宣传科长王静和记者说。

办公楼主楼背后,就是矫治所5个功能中心之一的戒毒医疗中心,21名医护人员承担起1100多名女性戒毒人员的医疗保障任务。与传统医院一大早就进入喧闹模式不同,戒毒医疗中心秩序井然。戒毒人员排着长队,缺少光彩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来访者。医疗中心主任刘赟介绍,这些年流行的冰毒、麻古等新型毒品,对人体的危害远远超过传统毒品,导致戒毒人员身体素质急剧下降,有300多名戒毒人员都有诸如肝炎、糖尿病、甲亢、高血压等各类慢性病。除了要帮她们戒毒,医生们还要对这些慢性病进行及时有效的治疗。

每一个灵魂,哪怕千疮百孔,都需要一个归宿。对很多吸毒的人来说,她们从一个正常状态的人,变得冷漠、抑郁、狂躁、妄想,完全不被周边人所接纳,情感、理想都已崩灭,现实的拯救才是最好的归宿。在这里,医生就是她们眼中的神。

采访当天9点过的时候,几名戒毒人员抬进来一个肚子痛的病人。痛,是这里最常见的病症,有真的有假的,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蒙混病假条以期逃避学习劳动,考验着医生的打假能力。

这名三十多岁的女子蜷缩在病床上,低声呻吟着,自述吃了防腐剂。但矫治所里哪有防腐剂能让戒毒人员接触到?一名医生问,会不会出现了幻觉?这名女子刚送进来几天,毒瘾每天发作,正处于幻听幻觉期。医生给她按压腹部,有压痛,心跳120多次,有中毒迹象。4名医生围着她一通忙乱。女子吞吞吐吐终于说出实情:7天前她将要被抓时,偷偷吞下7包防腐剂,希望造成病重的事实,以逃避强制戒毒。旁边一个戒毒人员小声补充说,她有个3岁的女儿,所以希望出去……

兼具医生和警察的双重身份,某些时候医生的标签是否更明显一些,会同情这样的病人?刘赟说:“其实不存在同情与否,她进到这里来,我们是在帮她戒毒和康复,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对她好。我们首先是警察,其次才是医生,不讨论情大于法的问题。”

3岁的女儿有父亲抚养,也已经过了哺乳期,这名女子希望靠吞异物来逃避强制戒毒,很傻很天真。不过吸毒人员并不能以常理来看待,被抓时喜欢吞点东西的大有人在,刀片、钥匙、乱七八糟的药片……怎么狠怎么来。好在防腐剂不会危及生命,医生们首先用药保住她的胃粘膜,防止穿孔,并安排了专门的护士,一天测数次血压,密切观察她的状态。

当22岁的张依依坐在医生陈颖面前时,陈颖一眼就认出了她。如果不是嘴里断断续续吐出谁也听不懂的词语,你几乎以为她睡着了,偶尔蹦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才惊觉她正在和“外星人”交流。张依依对陈颖的询问充耳不闻,陈颖转而询问两名专门照看她的戒毒人员,昨天的表现,夜里的睡眠,吃药的情况……

几个月前,张依依才从矫治所出去,当时精神分裂症状已经极大缓解,但之后再次吸毒复发,父母报警,又把她送了进来。对于子女吸毒的父母来说,强制戒毒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主动把子女送进来的大有人在。“她基本不和其他人交流,只同脑子里的那个人说话,每天都是妖魔鬼怪,像在上演大片。”陈颖说,新型毒品对大脑的破坏是一条不可逆的单行线,许多病人都有精神方面的病症,哪怕停止使用毒品,大脑的功能也不可能完全恢复到吸毒前的状态。所里专门邀请了重庆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刘教授定期来坐诊,陈颖向护士询问刘教授当天何时来,她把张依依排在了诊治的第一个。

治病并不难,包括生理戒毒,都会有很好的效果,但吸毒者出去后的复吸,对身体的任意糟蹋,都让陈颖心痛。18年前,陈颖从重庆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毕业后进入司法系统,她本以为无论在哪里,都是为病人看病治病,绝没想到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困境:费心费力治好病人,病人又自己把自己毁掉,再次进入下一个循环,她们就像与魔鬼签了约,每个医生都是一个驱魔人……“尽管复吸率高,但总还有很大部分人在这里戒毒之后,努力去做一个正常的人,我们就是那束微光,照亮他们回归社会的路。”

火眼

“这么多年来,我们就凭着简单的设备来判断病人病情,很多时候靠经验,硬生生把大家锻炼成了火眼金睛,自带X光射线。”

医生们每天还有一项重要工作,接收公安机关送来的吸毒人员,要是碰上严打,一天可能进来几十个人。

付明娥最近就收了一个,而且演技爆表——这个30多岁的女子是被人搀扶着从警车上下来的,她随身带着一本医院的诊断病历,诊断结果是双眼视物模糊不清。她双手前探,摸索着往前走,进医生办公室时,“嘭”地一下撞在门框上。她给医生说,自己瞎了。

然而,警察抓到她的时候,她正在KTV里和一帮人玩骰子,3个6、4个5,玩得贼溜。她说,自己在拘戒所摔了一跤,瞎了。付明娥觉得有点匪夷所思,这得有多巧合才能一跤把眼睛摔得看不见?她带着这个女子去检查,留了个心眼,一路走走停停,付明娥停下,女子也停下;付明娥往前走,女子也往前走。趁女子不注意的时候,付明娥飞快伸手在她眼前一晃,女子本能地往后一躲。这是眼瞎?分明是装瞎!付明娥把她拉过来坐下,跟她讲矫治所里的情况,有专门的医生帮助她免费戒毒,生了病也是免费治疗,食宿免费,甚至从里到外的衣服都是免费发放,比在外面为了毒品不要尊严不要身体强得多。

女子犹豫半天,终于说:“付医生,我好了,眼睛看得到了。”

每一个接受媒体采访的医生,都说到戒毒人员花样百出的装病技能,毒品让她们意志涣散,什么学习劳动都不想做,就想睡觉。

张心怡到医疗中心工作已经10年,与病人的心理较量让她觉得心累,“这么多年来,我们就凭着简单的设备来判断病人病情,很多时候靠经验,硬生生把大家锻炼成了火眼金睛,自带X光射线。”

采访时,她刚好遇到一个戒毒人员“哮喘”发作,同宿舍的费力地把她背过来,累成了狗。医生们一通抢救,用听诊器给她听肺后,发现肺上很干净,没有哮喘的迹象。遇到这样的一种情况能怎么办?只能自我安慰,幸好是装的,没病总比有病好……

前段时间的一个病人让刘赟印象深刻。公安机关送过来的时候,是把她从警车上抬下来的,她双脚完全无力,几个戒毒人员把她架起来,绝大多数都是拖着进了病房。她告诉医生,自己之前出过车祸,半边身子瘫了,手脚都抬不起来。刘赟给她做一些生理反射检查,发现有反应,嘴巴可以撒谎,但神经撒不了谎。刘赟直接警告她要装病后果自负。到晚上开饭的时候,奇迹发生了,这个“瘫痪”病人自己起床,一颠一颠地打饭去了。

但并不是所有病人都装病,大部分病人都是真有病,困难之处就在于,真假混在一起,既要让有病的人得到医治,又不能让装病的人蒙混过关,医生们把自己修炼成了一台安检仪。

陈颖之前遇到过一个送来的戒毒人员,下车后就倒在地上,随行者说她又在装死,刚刚说话都还很正常。陈颖一搭脉搏,极弱;翻开眼睛,瞳孔散了,她赶紧说:“这不是装的,快打120!”

采访时,正在做身体检查的戒毒人员邓环和记者说,实际上,进来的戒毒人员真正千方百计想出去的还是少数,毕竟稍微有点理智就知道,在这里有专门的医生帮助戒毒,作息有规律,学习和劳动也有计划,比在外面身体一天天垮下去要好得多。邓环之前有淋巴结核,矫治所为她免费治疗后,已经痊愈了。

种子

“用两年时间在戒毒人员心里埋下一颗回归正常社会的种子,你能说这颗种子一定不会发芽?”

黄意在约束床上嚎了3天,最终精神类药物将她心里那个狂暴的影子压了下去,她总算可以不用再被绑在床上,但她依然穿着束缚衣,双手裹在衣服里,不能随意活动。

付明娥是黄意的主治医生。她觉得这个小姑娘不发病时很可爱,像个话匣子,总爱跟她滔滔不绝说半天,啥都说,从生活到感情,还跟妈妈辈的她撒娇。付明娥每天去队上巡诊,都要鼓励黄意表现得更好一些,“你表现乖点嘛,我推荐你到队上担任拉丁舞老师。”黄意总是说:“好,我很乖。”

如今,坐在记者面前的黄意,早已不是那个入所时身高1.55米、体重不足百斤的瘦小女孩,在戒掉毒品调理身体之后,她飙升了20多斤,跳舞的时候,鼓胀的腰肢缺少了灵动。但她是个正常人了。

普通人也许很难理解,做一个正常人有什么值得一说?但黄意知道。黄意记不起自己具体是何时开始吸毒的,只知道在进入矫治所前,自己的生活只有两件事——任何时候都可能在找毒品,任何时候都可能在睡觉。毒品破坏了中枢神经,她已经失去了悲喜的能力。当从小把她带大的奶奶去世时,她只是木然地坐在灵堂上,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离去,无悲无哀。

现在,说起进入矫治所时霸王龙般的表现,她自嘲地一笑。年底她就可以出去了,妈妈每个月都来探望她,叮嘱她要在矫治所里学点技能,毕竟她的人生还能重新花开——如果她不再吸毒的话。采访结束时,她向记者保证,出去后绝不再碰毒品。

对于一朝食髓知味的吸毒者来说,这样的保证虽然脆如薄瓷,但也并非必碎品。至少牧春心里的那件薄瓷还没碎。牧春从小被妈妈抱养回来,娇生惯养,到了青春期就开始叛逆,染上毒品,然后妈妈报了警。付明娥在诊治中发现,牧春有偏执型人格障碍的迹象,这让母女关系变得很悲剧。女儿对妈妈刻骨仇恨,认为是妈妈报警害了她,而妈妈也陷入深深自责中。付明娥跟牧春的妈妈详谈了一次,她很犹豫要不要把真实情况告诉这位天真的妈妈,最终医生的角色占据了主导——家属有权利知道病人的情况。性乱、性病、卖淫,这位妈妈根本无法接受女儿沦落至此,她那天的绝望,就像初见女儿吸毒。但毒品确实打开了牧春的潘多拉魔盒,假如没有妈妈的报警强戒,她终将万劫不复。

付明娥跟牧春多次交流,一度指着她大骂,“真想踹你一脚,一天到晚就抱怨你妈妈对你不好,你知道她怎么过的?你妈妈一天摆小摊赚几十元钱,你就偷去吸毒,你妈妈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交流加交锋,牧春像一头犟牛,一点点被拉了回来,终于相信妈妈是对她好。她对付明娥说:“你放心,付医生,我出去后,去摆个烧烤摊养活我妈妈。”鉴于人格障碍病人性格的反复性,付明娥每次巡诊都要对牧春一再叮嘱。同为有女儿的妈妈,付明娥深深同情牧春的妈妈。

好在,牧春出去一年多了,真的在观音桥摆了个烧烤摊。

见多了吸毒人员去了又来,付明娥不时有一种挫败感。入所前她是一名妇产科医生,迎接的是一个个用力求生的小生命;现在她成了一名全科医生,努力搭救一个个挣扎的死魂灵。支撑她跨越这种落差的,是当初入职时的信念,和吸毒者的父母亲人之托。

——“你们这种医生有什么用,生理上帮她们戒了毒,心理上的毒瘾能戒掉吗?”一位心理学教授曾这样质疑。

——“单靠医生当然很难,但我们有从戒毒医疗到教育矫正、康复训练、心理矫治、诊断评估的专业方面技术力量,用两年时间在戒毒人员心里埋下一颗回归正常社会的种子,你能说这颗种子一定不会发芽?”付明娥这样回复。

矫治所里每一个医生,都能说出一段和病人之间的故事,用药易,治心难,如果仅仅是生理上的毒瘾戒断,矫治所里有西药、中药以及独特的耳穴治疗,一个月内就能脱毒,但之后的心瘾戒除,心理交流、心理疏导,医生们同样需要做大量的工作。

到今年,重庆南岸女子矫治所连续17年无医疗事故,多次被评为全国司法系统先进单位,荣誉的背后,镶嵌着每一位医护人员的责任之心和仁者之心。

(为保护隐私,所有戒毒人员均为化名)

重庆晚报-上游新闻记者 廖平 刘润 摄影报道

(责编:陈易、张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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