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命十二仙女为其演唱《红楼梦十二支》,演唱完第3曲《枉凝眉》,“宝玉听了此曲,松懈无稽,不见得优点,但其声韵凄婉,竟能销魂醉魄。因而,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罢了。”脂砚斋作为《红楼梦》的第一位批书人、曹雪芹的密友批语道:“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用追究其隐寓。”(《红楼梦》第五回)
太虚幻境,是曹雪芹虚拟的一个梦境境地。它在第1回甄士隐的梦中被旁边面述及;在第5回又于宝玉的梦游中正面打开描绘。依照第1回开篇的叙说,整部《红楼梦》原本是女娲补天遗落在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幻形入世”的一段阅历记载,即《石头记》。“到头一梦,万境皆空”,《石头记》本是一场幻梦。太虚幻境是这场幻梦之中的幻梦,是梦中之梦。因而,太虚幻境是极虚至幻之境。咱们咱们都知道,太虚幻境是元春封妃后贾府兴修的大观园的隐喻和预示。正如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中止于虎狼鬼魅齐聚的险峻迷津之地,在惊吓恐惧中梦醒;大观园在仅仅一年的“温顺福贵”之后,即落入肃杀凋谢。与大观园真假相照,太虚幻境所包含的人生涵义是不行忽视的。因而,咱们关于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解读,有必要转虚为实、幻中求真。
假如梦境是虚幻,那么,实际则是实在。这场虚幻的梦境,是在实际的什么节点上打开的呢?第1回已声明,《红楼梦》叙事不拘于“朝代年岁”,全书没有朝代或干支编年。“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第1回),“又不知历几何时”(第17回)。这是对小说故事时代布景的虚化,即“将真事隐去”的叙事战略。“倏又腊尽春回”(第12回),“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本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第27回),“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之庆”(第71回)。书中首要以时节、时节特征和人物生日标明时刻开展和年月替换。书中尽管没有朝代和编年,可是有一条的确的时刻头绪。这个时刻头绪,是以书中首要人物的年纪交互参照作标志的。咱们要承认宝玉梦游的时刻节点,亦即要承认宝玉其时的年纪,有必要在他与大观园中众女孩的年纪参照中做估测。
宝玉梦游发作在黛玉与宝钗先后寄住贾府之后。据第2-3回的叙说,黛玉是在失恃之后两月内启航来都中入住贾府的。她抵达时是冬天。这一年,黛玉6岁。据第4回叙说,宝钗因在其兄薛蟠抢买小妾香菱(原名英莲)、打死人命之后,随母兄来到贾府。在第3回末、第4回忆,小说述及,初入贾府的次日,黛玉就在看望王夫人时得知了薛蟠命案音讯,此刻薛家三口现已带着香菱脱离金陵,前往都中。这一年,薛蟠15岁,宝钗小其两岁,即13岁。第五回,在略述黛玉和宝钗先后入住贾府状况之后,以“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怒放”一句,转入宝玉进入宁府做客、在秦可卿卧房中梦游的情节。
俞平伯拟的《〈红楼梦〉底年表》,以为《红楼梦》前八十回叙说的事,是曹雪芹11岁到19岁的事;小说正文开端于第3回黛玉进贾府。他确定宝玉与曹雪芹的年纪是相同的。(《红楼梦辨》)据俞平伯之说,宝玉梦游是在其11岁之后的事。可是,周汝昌撰的《红楼纪历》将宝玉梦游时的岁数确定为8岁。(《红楼梦新证》)尔后,周绍良在其《〈红楼梦〉系年》中也将“宝玉梦游”定为其8岁时势。(《红楼梦研讨论集》)
宝玉梦游的结束,是在警幻仙姑的教训和组织下,与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女孩儿举办儿女之过后的次日,在无路可走的惊吓中失声喊着“可卿救我”醒过来。回到实际中的宝玉,被袭人发现了梦遗,只好将梦中之事告诉她,并且强求她“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第6回)从梦游到实际,从兼美到袭人,“同领云雨之事”,一虚幻,一实在,宝玉的性启蒙就如此开端了。从生理学讲,男孩初次梦遗的年纪一般在13岁左右。假如宝玉梦遗,仅仅梦中之梦,天然无不行。可是,这不只仅梦中之事,也不只仅一次实在的梦遗,并且,梦醒之后的宝玉强使比他大两岁的丫鬟袭人与他初试房事。这是一段写实的描绘。咱们不行能信任,只怕“失其真传”的曹雪芹会把宝玉写成一个8岁就梦遗、并且与丫鬟测验房事的奇人。
这时,袭人多大呢?小说中没有直接叙说袭人的年纪。可是,在第62回宝玉庆生时,小说写道:“咱们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袭人)同庚。”
在第4回叙说薛蟠命案时,借应天府门子的口说出其时香菱“现在十二三岁的光景”。在同一回中,小说叙说,其时宝钗13岁。这是印证了香菱与宝钗同岁。在第1回中,香菱3岁时,其父甄士隐梦到青埂峰的顽石幻形入世,这是暗示宝玉出世,也暗写香菱比宝玉大两岁。两年之后,宝玉中魔怔,被僧道二人挽救,那和尚持着宝玉佩戴的通灵宝玉说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第25回)这是暗示衔玉而生的宝玉此刻已13岁。归纳印证,宝玉梦游之时,他11岁,比他大两岁的香菱、晴雯、宝钗和袭人均为13岁。
周汝昌将宝玉梦游定为其8岁时行为,首要依据的是第3-4回中的叙说,特别是小说以薛蟠命案为两人先后入住贾府的衔接。黛玉进贾府次日就知道薛蟠命案,且贾雨村两月后就补缺就任应天府,并即审理薛案;待薛家抵达贾府前,结案的音讯已达贾府。周汝昌因而判定,黛玉和宝钗入住贾府,不过一冬一春(半年)间事。可是,贾雨村审案时,代死者冯渊告状的冯家家丁说:“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这就是说,从案发到结案,至少一年多。那么,宝钗入住贾府,至少比黛玉晚一年多。再者,就第5回开篇叙说黛钗先后入府后的状况而言,不只可见在宝钗之前,黛玉现已入府长年累月,并且宝钗在府中的日子也在数月之上。
更重要的是,在后来的争持中,宝玉对黛玉说:“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宝钗)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离你的?”(第20回)不久,宝玉再次对黛玉重复说“(两人)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第28回)由此可见,在宝钗进入贾府之前,黛玉和宝玉阅历了一个青梅竹马、由小长大的年月。黛玉6岁多、接近7岁入府。宝玉梦游在宝钗入府之后,这是绝不行能在他8岁时发作的事。宝钗入府时13岁,宝玉11岁。宝玉梦游发作在其11岁时,是无疑的。
在其“红楼梦年表”中,俞平伯以为小说正文开端所述之事,是宝玉(曹雪芹)11岁时之事。但他又把正文开端定为黛玉初入贾府的第3回。黛玉入府,年仅6岁多,次年2月12日才满7岁。此刻,宝玉“现在长了七八岁”,契合黛玉所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从七八岁长到11岁,还需要三四年。因而,若以宝玉情窦初开、步入少年时代的11岁为正文开端(“入书”),则是第5回。第5回,宝钗13岁,黛玉10岁,宝玉11岁。曩昔三四年间,尚处孩提时代的宝黛“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行同止”;现在,“不想现在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因而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第5回)钗玉的“金玉良缘”和宝黛的“木石前盟”之抵触、抢夺,由此而始。俞平伯也疏忽了这段不妥疏忽的三四年时刻差。因而,若选用俞平伯的“正文”说,《红楼梦》的“正文”不是从第3回黛玉入府开端的,而是从第五回宝玉梦游开端的。这一年宝玉11岁,契合俞平伯所定《红楼梦》“入书”年纪。
书中有两个情境清晰体现了曹雪芹对人物年纪的慎重情绪。其一,宝玉在宁府的一个小书房遇见书童茗烟与一小丫头偷情。在指示这女孩儿跑走之后,宝玉问询茗烟这女孩儿的年纪。茗烟回答说:“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说:“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其他天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不幸,不幸!”(第19回)其二,晴雯被逼害病逝后,宝玉做祭文《芙蓉诔》。该祭文前部写道:“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六有载……相与同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第78回)称晴雯“十六有载”,宝玉计的是实岁,按习气核算虚岁,晴雯17岁,合书中与宝钗诸人同岁之说。这两个情节标明,在宝玉的心目中——天然也是在曹雪芹的心目中,年纪关于一个人的人生具有特别的价值,是否重视一个人的年纪,是与是否对这个人关爱并且深于情相联系的。
11岁,宝玉梦游是其由一个孩提进入芳华时期的节点。在梦游之后,从第6回到第16回,在大约一年间的过渡中,小说以层波叠浪的笔法展现了一个杂乱险峻的贾家国际。这是“长大了”的少年宝玉所看到和感触的成人国际——为了会集展现这样一个国际,曹雪芹组织黛玉回家探望病父和守丧。这是11岁的宝玉心性磨炼和成熟的一年。在第17回中,费时一年兴修大观园。这年宝玉12岁。从第18回到第53回,即从元春探亲的元宵节到次年元宵节,是宝玉与众姊妹在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极享温顺福贵、尽情固执的年月。这是宝玉的13岁人生。转入次年,宝玉14岁的生日,“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第62回)这场没有成年老一辈、完全由一群“不过十五六七岁”的男女少年参与的生日夜宴,是一场春心放纵、诗意绚丽的芳华祭。尔后一年,渐入败象的贾府日露恶厉,凤姐逼死尤二姐;夏金桂糟蹋香菱;王夫人抄检大观园,严酷驱逐晴雯,致其含冤病亡。大病一场的宝玉出门看到的大观园,是一个花落人去的凋谢国际。“六合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第78回),情天恨海的大观园显形为一个实际中的严酷无情的六合(第79-80回)。这一年宝玉15岁。
在传统中国社会,15岁是一个离别少年进入成年的年纪。15岁的薛蟠,已是一个皇家商人了,“现领着内帑赋税,采办杂料”。(第4回)曹雪芹原作80回今后文稿佚没,高鹗等续书貌同实异。第80回今后的宝玉又将怎么呢?咱们只能各样推测了。
《红楼梦》是曹雪芹生平仅有作品,他著书的主旨是为其“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作“真传”。“此书仅仅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接近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红楼梦·凡例》)他自述著《红楼梦》,一方面,“因曾阅历一番梦境之后,故将真事隐去”;另一方面,“至若悲欢离合、兴衰际遇,又追寻蹑迹,不敢稍加穿凿”。这是真假结合、真幻改换的叙事方法。读《红楼梦》不需要以索隐和考证的方法在书中寻求作者的涵义和身世——“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可是,假如不理解曹雪芹独特的叙事方法,不能从虚幻中见实在,则不能实在领会这部旷世奇书的人文含义和美学价值。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虚幻备至,但又极端实在。假如仅仅模糊读来,则必失去其深入的实在(“事切”)和隽妙的意蕴(“真传”)。
脂砚斋批语说,曹雪芹撰《红楼梦》,情之备至,言之至确(第18回);妙神妙理,请观者自思(第8回)。读《红楼梦》,不只须有一腔热心肠,还得具有神清意明的沉着。
(作者:肖鹰,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光明日报》( 2019年11月15日 16版)